我家的西迁漫记
陈建平博士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夜,恰值风雨交加,母亲出现分娩的前兆,开始忍受我问世前挣扎带来的剧痛,身边只有外婆和两岁的姐姐,父亲去了很远的西安为交大西迁而奔波。骄傲的母亲不愿意深夜麻烦求人,只能在煎熬和痛苦的呻吟里迎来了窗外的黎明,随着各种忙乱的声响开始在院内弥漫,外婆敲开了邻居友人的屋门,央求帮忙将母亲送入紧邻的上海国际妇幼保健医院,待产。
马上就要生了,医生如是的告知,然而难产的我让母亲的痛苦一直持续到下午。后来妈妈告诉我,接生的医生最后决定用产钳将我拖出,她怕伤到我,拼尽了全力终于让我平安的来到人间,她却因此而缝了好几针。我的降生是让母亲遭了很大的罪的。
母亲向远方的父亲报喜,信中写道:终于生了一个10磅重的你理想中的男孩。信中还写道“小平(我姐)骑着你买的小自行车总是问爸爸何时回来?”,隐晦又知性地表达着思念和不满之情。只是父亲作为校长秘书,西迁先遣队成员,只能为交大的迁校大计鞍前马后,家是顾不上的了。
那个时代的人虽然好像有种理想的情怀,可我总是觉得父亲那一辈的公而忘私有悖人情。后来,母亲抱着不足一岁的我,拖着3岁不到的姐姐,和外婆一起登上西行的列车,跋涉两天后抵达西安和父亲会合。可是重逢的喜悦却被新住所的格局给破坏殆尽,母亲无法接受几家共享厨房卫生间的居家结构,一番施压后,父亲迫不得已放弃“高风亮节”,按级别规定,搬进了独门独户的交大新二村,居住环境的重要性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意识的到,感恩母亲。
1958年,外婆,保姆,母亲,姐姐,父亲,我和来访的叔叔摄于临潼
交大在西安有着特殊的地位,学校规划优美,设施完整,苏联专家设计的建筑群到今天都显得出类拔萃,有着知识殿堂的高傲。从上海迁过来的简直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幼儿园,小学,后来的附属中学,理发店,洗澡堂,贸易公司,修鞋铺等等一应俱全。教职员工的适龄孩童自然都上交大自己的幼儿园。然而经济困难时期,弟弟和我却被转送进了西安第一保育院,也就是以前的延安保育院。生活条件不记得了,有印象的是保育院有那个年代极为稀罕的中吉普汽车,会送我们去和平门里的儿童剧院给领导演出。小时候人来疯的我还和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握过手呢。成人后才明白母亲为了能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保证我们长身体所需的营养而花费的苦心,真难为了她在交大之外的陌生环境里为我们孩子的艰辛奔波。
姐姐,弟弟,妹妹和我都是在交大自己的附小、附中读书的。脖子上挂着钥匙,在姐姐的指挥下,去食堂打饭,煤球厂拉蜂窝煤,用方凳反过来装煤一趟趟的端到楼上,从小生活“被迫”自理。上海的舅妈在晚年告诉探视她的我,母亲能力不一般,小舅和小姨都是她一手操办,培养成才,后均在上海教育系统有所作为。
感谢高考的恢复,省去了母亲许多的奔波与求情。那个年代在我们眼里,父亲好像是耻于为子女营“私”的公家人,严于律己,我却深深地感激母亲的“私”心,本能地为我们所做的无私奉献。
随着我们都大学毕业,各奔东西,父母亲能为我们做的事情也越来越琐碎,然而有些东西却随着成长的感悟而变的越来越清晰。
父亲是1948年由浙江台州以正取第五名考入交大航业管理系,母亲则在教会学校毕业后教书。久居上海,生活优渥的母亲和交通大学的学生并无交集,共同的只是对即将诞生的新中国的美好向往。入城的解放大军秋毫无犯,在街边合衣而睡的迎来了黎明,也宣告了上海的解放。之后,新中国的建设开始激情燃烧。父亲被安排去了南京军校任职教官,母亲则在市委组织部举办的干部培训班接受培养,上海市第一届妇女代表大会代表的经历直到晚年依然是作为抱怨跟随父亲西迁的重要口实。父亲后来因病转业,组织安排返回交大,在党委副书记、校办主任邓旭初(后任上海交大党委书记)的领导下,就职校长政治秘书。或许是有相同的军队经历,抗美援朝志愿军唯一的汽车团团长兼政委的邓主任一直是父亲口中的良师益友。
交大先进工作者合影局部
父母人生的轨迹相交并成家了,但并未止步于上海,随着国家工业化大战略的实施,开始向遥远的西北延伸。
随夫西迁的母亲心高气傲,不愿去交大安排的非对口部门将就,被西安组织部门视为上海支内人才而分配去了新成立的西安师范专科学校(现址为西安文理学院)教授数学,不久因出众的能力兼职教导主任。经济困难时期师专下马,组织又安排去了西安幼儿师范学校。开始每日往返于东郊的交大和北郊的龙首村之间,酷暑寒冬,一早搭乘7路公交到和平门大差市终点站下车,步行到东大街转2路到钟楼,再转18路龙首村下车,沿着土路步上龙首塬到校。下午原路返回。年复一年。母亲的辛苦我们那时体会不到,只记得她时不时从大差市带回来的腊牛羊肉、油炸柿子饼,看着我们4个孩童那种半饥饿状态下的争吵分食和口腹满足,以慰疲惫。
西安师专教工运动会留念
后来交大设立了附中,再后来她的许多同事都调回了附中。现实的艰幸让她不再心高,但父亲却耻于为其调回交大求人,母亲尽其所能调到了离家不远的市第二中学,家里添了辆“26”的绿色女车,我们喜欢闲来骑行嬉闹,母亲却依旧的酷暑寒冬,骑行上班。她始终抱怨离沪西迁,但没见过他俩为此吵架,父亲只是宽容地笑,或许心里觉得亏欠无法弥补。
日月光阴,父母们情愿或不情愿地付出伴随着交大的成长茁壮,他们的孩子也有了一辈子“交大子弟”的称谓,无论分处中西何方,来处都指向那片丰碑似的校园,它永远是我们思念里父母的勋章。
初孕的艰辛、孕育的艰难、生育的痛苦、养育的费尽周折成就了母亲的伟大。常说母爱是天性,或许吧!我觉得母性是后天我们带给她的痛苦磨就的。母亲的回报只是慈祥地看着我们展翅高飞、远去,那颗付出的心,幸福而满足。
陈建平2019年摄于巴黎
他们的交大已枝繁叶茂,他们的孩子也各有成就,祈愿我们的父母,放心地去吧,乐居天堂!
后记:
父亲:陈钦德,祖籍浙江临海。生于1922年4月1日,逝于2019年10月18日。享年98岁。交大西迁先遣队成员,时任彭康校长秘书。
母亲:沈文珍,祖籍江苏昆山。生于1922年5月20日,逝于2014年8月2日。享年93岁。随夫由沪迁陕。
育有二子二女。长女陈际平,随父母迁陕。陕师大教授,退休。长子陈建平,随父母迁陕。82年国家公派留法博士,现任法凯涞玛冷暖设备(杭州)有限公司董事长。次子陈安平,博士、旅居美国。次女陈小平,硕士、旅居加拿大。